花地先生气象王瑶钱谷融、谢冕、孟繁华…
花地先生气象王瑶钱谷融、谢冕、孟繁华…
20世纪年代某次会议,在成都举行,会间去了都江堰。那次会议的重要程序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换届,王瑶先生是当然的会长。我那时年轻,不晓事,对会长之类也不在意,但对王瑶先生是很崇敬的。其中另有一个原因,王瑶先生和我的导师钱谷融先生是私交甚好的友人。不过,这两位前辈给一般人的印象很不同,王先生一直是学界领袖人物,钱先生则相对疏离各种权力场。我不清楚他们的私人交集在哪里。后来,王先生过世,我正好有事赴京,业师命我须到王先生府上拜望一下师母,代转慰问之意。我想两位前辈应该不是泛泛之交吧。
那次在都江堰的一个场景,令我印象深刻,迄今不忘。我在不远的一处高坡上,只见、也许当时只是我见,王瑶、钱谷融两位先生凭栏闲话,隐隐有一种氛围-k22后来人们都说是有点神秘的气场,开会的同人一边在向两人聚拢,形成一个大大的椭圆人形,一边又并不拥挤到跟前,而是留下了和两位先生之间的一点空距。但两位应该并无在意,仍是谈笑风生,从容不迫。这时,我注意到,核心之中的两位先生身材都不高,极易泯然在逐渐靠近的人群中,但这个椭圆人群场景的自然形成,却使他们始终独立、超然于人群之上。走近才看清,那是一个俯瞰都江堰的峭壁平台。天地人,融汇一体,气象不可言喻。
这种感觉是不可能强致的,非得有真正内在的修为力量才能达到。所以,我偶尔会遥想起都江堰的场景,原因就在平时你难得看到、体会到这种场景,某一天忽然会想起那个场景。
还是在一次会议上,其间休息,大家散淡闲坐。我从门外进来,不远处就是一圈人,围拢着。我熟悉的孟繁华教授也在其中,但他的身形有点特别地吸引了我。因为我发现他总是有点前倾俯身说话的样子,显出不像平时那般的傲然大动作,倒是有点儿小心节制状。我慢慢走近才看到,圈中是谢冕先生坐着,周边都是一圈教授围站着,有几位还是谢先生的其他几位及门弟子。
我是称孟老师为老师的。但好几次我发现、听到,谢先生称呼孟老师是“老孟”,甚至,众声喧哗中也会跟着年轻辈呼为“孟老”。不像是调侃,更非刻意,多是亲切而来的随意。孟老就是他的一个学生的代称。南大中文系几位前辈,对几位年长的老师也一直保留了几十年的称呼习惯,比如,称丁帆老师为“小丁”。这又是另一种亲切的风情。谢先生时常就是这么活泼泼地叫着:“老孟。”老孟没听见,叫两次都没听见,然后,一声断喝“孟老”!一下子就听见了,赶紧过来。原因不在声高,谢先生的叫声里传出了一股承载君子伦理的声波,抓住了正在神游远方的孟老师的心,他是忽然微妙地感应到谢先生叫他了。
人说名师出高徒,但其中甚有外人不知的苦恼,高徒和名师都须得付出代价,一是名师门生不好做;二是名师门风难维系。名师之徒压力山大,导师的巨大阴影压迫着学生,而且同门多非滥竽之辈,即使不成精英也得在业界有所交代,好歹也要有个体面的身份吧,灰头土脸的就是给师门抹黑了。故常有不见知名的同门渐渐就在同门中消失了,人们光看见了志得意满、趾高气扬的高徒。门生不好做,导师其实也不易当。经年累月,博导30多年,门生渐多成群,难免心性不一,良莠相杂,师门终难抵挡人的天性和社会的染缸。何况,学术江湖其实不大,彼此间难免也有纷争,如何才能抵挡消弭利益人情的浸蚀,保持好良好的学术声誉和人间清誉,实在是对师门尤其是导师的巨大考验。
刚才说到孟老师,谁能、谁又敢当他的导师?非有降龙伏虎之力,能驯服这些青面獠牙、目空一切的巨兽?而且,孟老的身材还比谢先生高出不少。我没有很多近距离接触谢冕教授的经验,但我能从文字气象和日常言谈中,感觉到谢先生的温良、宽厚、睿智、豁达,还有坚韧。治学其实在其次,或是小道而已。谢老师是一个能让人感动而敬服的长者。他内心的温情与执著,治学的专注与识见,日常的随性与宽容,甚至使我们这些远处的晚辈都感受到温暖。这种温暖使人向善,使人坚信理想和信念是必须的品质,使人获得激励感:我们必须努力成为一个善良的人,成为一个善良的学者,甚至,我们应该要爱自己的敌人。
某种程度上,是可以把谢先生看作北大中文系的代表或人格形象。北大的特点是什么?还是那句老话,思想自由,兼容并包。谢先生是持重持中自由兼容立场的典型。学术水平的高下并不以左右立场而分,道德情操更不以左右立场、学术高下能定优劣;有才无德、投机钻营之辈在校园学术圈里不说比比皆是,也是不鲜见的。谢先生躬行了一位君子学者的人生和学术道路,他是一个以德服人、以德感人的学者、诗人。
除了天性和修养的雅量外,谢先生有识人、尤其是识才之明。说回到王瑶先生,“文革”后王先生的k22届研究生,本学科都熟知闻名的钱、吴、凌、赵、温等,各有专攻,后来都是学界北斗。我之相识相交深浅不一,也能体验到每位性情志趣真可谓截然迥异、色彩分明,但都是端正阔大具浩然之气以贡献于学术为志业的君子人才,其中,有几位更可说是经由王先生的提拔而脱于困厄之中。无识人、识才之慧眼,难有千里马啊。可以说,因有今日的北大名师如谢先生者,才有了蔡校长名校事业声望的百余年不堕。
孟老师和谢先生是多么的不同。刚猛凌厉的孟老师,在谢先生门下终于成为一代文学批评大家。他该感谢谢先生。我们都该感谢谢先生。在这嘈杂的世道,孟老师俯身和谢先生说话,给我们的是一种温暖和回响。就让“老孟”“孟老”的呼声一直回响吧。可惜,都江堰的时代一去不返了。